编者按:“龙章是害羞而看破的人,机巧、率真、干练、辛苦,鞍前马后,迎来送往,心里藏着不晓得多少故事,如今是该出面说说了……你可说是演艺圈内的深度八卦,也可说是精彩纷呈的艺坛传奇!”作为相识三十三载的故交,陈丹青这样评价周龙章。
周龙章何许人也?纽约美华艺术协会总监,在纽约办了数千场演出、展览,被称为纽约华人艺术教父。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越过八九十年代,直到21世纪,邓丽君、罗大佑、李安、龙应台、章子怡、王菲、汤唯……说得出名号的华人老中青明星、文艺工作者,只要在纽约登台,背后都藏着他的身影。
然而因为周龙章低调的性格,多年来他只是安于幕后,名号并不为大众所熟知。直到今年,他终于将四十年的生涯记录成书,其中既有他自己从台湾到香港再到纽约的人生经历,也有和众多华人明星的交往故事,就如陈丹青评价——“你可说是演艺圈内的深度八卦,也可说是精彩纷呈的艺坛传奇!”
10月15日,周龙章和陈丹青这对老友,重逢凤凰网读书会,和读者聊起了那些年在纽约的人和事。陈丹青坦言出国之后,是周龙章打开了自己对台湾以至民国的了解,而和龙章的相交完全是一件如故,“有些人也许几十年都不会成为朋友,有些人两分钟就勾一块了,龙章跟我就是这么回事。”
尽管陈丹青也说周龙章是在凭一己之力把中华文化弘扬到纽约,但周龙章始终谦虚地否认所谓“教父”的头衔,他认为人生就是哭哭笑笑,就是神仙、老虎、狗,而自己心目中最想做的事情只是做一个正派同志。
谈起同在纽约闯荡过的经历,两位老朋友都显得很淡然。周龙章说,纽约是一个包容的城市,可以接受各式各样的人,是一个让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至于初来乍到时的艰难都是正常的,大家一路走来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酸甜苦辣。陈丹青则认为,出国的经验经常会被夸张,夸张成功经验也夸张艰难和失落,但其实中国人在纽约既没有那么成功,也没有那么失败,没有那么开心,也没有那么难受。真正的国外经验其实很难表述,无论是心酸的、艰难的还是愉快的,只能亲身体验。
以下为对谈实录:
有些人几十年都不会成朋友,有些人两分钟就勾一块了
主持人:尊敬的各位读者、各位来宾,今天感谢大家来参加由铁葫芦、单向空间以及凤凰网读书会联合主办的《戏梦纽约》的新书发布会,我是北京交通广播的主持人阿汤。今天隆重介绍的是周老师以及陈老师。周老师今天原本还有别的事,是李安在纽约电影节新片的发布会,非常遗憾他没去参加,但是我们是幸运的,请到了周老师,欢迎周老师(掌声)。陈丹青老师可能大家更熟悉了,刚才我在楼上跟他交流的时候,我说经常在《锵锵三人行》里看到你,现在已经不做很多年了。今天陈丹青老师也是因为乌镇的美术馆的事,来到北京跟大家见面,也是来支持周老师。也感谢各位,都是远道而来。咱们现在就坐下来聊。
刚才说了二位的关系,用北京话来说就是铁瓷儿,瓷器,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来聊一聊二人的相识,先让陈老师说一句,两人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样的情景,第一印象是什么样的?
陈丹青:大家好!我认识龙章在33年前。1983年,我到纽约的第二年,那一年我30岁,他大概比我大一两岁的样子。我在纽约参加一个中国画家的小型展览,我的西藏组画其中有两张在纽约的布鲁克林博物馆展出。当时的主办人是一个美国美术室的老太太,等我到了现场忽然见到了周龙章以后,我才很意外地发现,这个展览实际上是他策划的。他跟纽约地面上这些博物馆,尤其是表演的地方都有联系。大家知道不知道林肯中心?在过去将近40年的时间,他跟林肯中心都保持着稳定的关系,所有大陆、台湾、香港等四海的华人艺术家想进入林肯艺术中心演出都非得找到他。我后来才知道这些事情,我只知道当时过来一个青年,一开口就跟我讲上海话,我感觉非常亲切,因为这种上海话现在已经没有人说了,我的同辈和我的父辈才讲这种上海话。通过交谈,我很快就知道他从台湾来,是一个老上海人,但是他出生在台湾,然后又偷渡到香港,后来又到美国混,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美华艺术协会的主任。就这么认识了。
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彼此照面有多久才能变成朋友,我跟龙章后来才知道,我们都是十几岁出去闯江湖的,有些人也许几十年都不会成为朋友,有些人两分钟就勾一块了,龙章跟我就是这么回事。后来我们就隔三差五地见面,当时我弟弟也在,我们就一天到晚地在一块儿玩,满口上海话。1983年,我们熟了之后他第一次到大陆来。他之前从来没有来过大陆,在座大部分是80后,当时都还没有生出来。我们回到33年前的大陆:第一我们跟台湾还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对话,蒋经国还在;第二我们到美国还是件不容易的事;第三就是能够进入大陆旅游的台湾同胞还非常非常有限,从台湾来必须经过香港,并且得冒很大风险偷偷进入大陆,回去还不能说。美国对大陆还在观望,能够真的买张飞机票从纽约进入大陆的人很少很少,龙章是那一批人之一。
回来以后,他不像大部分华侨说大陆飞机场灯光怎么这么暗,这么小,洗澡没有热水,服务态度这么坏,酒吧也没有,他从来不讲这些。他高兴坏了,居然住在我家里面。我家住在上海石库门一个三楼的房子,非常穷,没地方撒尿,没地方洗澡,但是他很快乐地在那里住,他说可以看到大陆前现代的生活。到苏州,到北京去玩,他跟在人后面听苏州话,听北京话,亲切极了。
这是33年前的事情。此后大陆一路改革开放,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他做了太多的事都在这本书里写了。我先说到这里。
主持人:书的序里陈老师在最后写了一句话:Alan你看我写的这个家伙像不像你?周老师对陈老师的印象又是怎样的,书里貌似没有回答。今天,也请周老师来聊一聊。
周龙章:这世上的人和事都是有缘分的,我跟丹青30多年前的相遇完全是缘分。我在办活动的时候碰见了丹青,此后我们一直保持着很好的来往。在纽约几乎每个星期美华艺术协会都会举办座谈会、记者会。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国内的记者会跟座谈会,哇塞,人山人海。谢谢大家。
主持人:关于陈老师这一段还是没说明白,陈老师问他在序里写的那个像不像您?
周龙章:像呀,知我者莫如丹青也。
周龙章凭一己之力就把中华文化弘扬到了纽约
主持人:这一句话就概括了。您是源于什么想到要写这么一本书的?是什么怂恿了您写?
周龙章:老实说除了做事以外,我是很低调的人,我不是那么高调的。在纽约in the right time,in the right place,因为时间对了,我做了一点小事和大事出来,但是我们都是幕后,给大腕小腕跑龙套的。龙套一跑也这么多年了,到纽约承蒙大家看得起,所以很多事情都是我办的。我是一个不能够高调、也没有资格高调的人,但是到了这个现在这个年纪,大概都可以做你们祖父母了,我想有点回忆。我当初写就是想自己留个纪念,有个回忆。想不到出版社能够抬爱,能够出版这本书。所以看这本书的时候,大家会觉得这个人很有趣,这个人做了很多事情,但其实一路走来,见招拆招,我并没有一个大的团队,也不是很能干的一个人,但是时机对了,一切都有天意。感谢老天爷在纽约让我做了这么多事情,感谢老天爷,我一个单身孤子与纽约的林肯中心,有这么好的缘分,一做做了四十年。谢谢!
主持人:感谢老天爷让我们今天在这里相聚。陈老师对于自己好朋友出的这本书有什么样的自己的看法,或者在周老师写的过程中,有没有给他一些什么启发和建议?
陈丹青:我给人写过不少书的序,朋友、老师、晚辈,但是我从来没有给人写过这么长的序,因为太熟了,30多年的老朋友,有很多故事,很多回忆。说实话这本书其实是我们一帮朋友大家零零碎碎撺掇他写的。
我不知道大家在座的知道不知道周龙章都干了什么事情?大家都不知道,他太低调了才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但是大家应该知道这一长串的名字:张君秋、侯宝林、梅葆玖(梅兰芳的公子)、赵荣琛(程砚秋先生的著名弟子)等等,我讲的是20后、30后的那一辈人。从民国30、40年代一直到共和国60、70年代都还在京剧界留有大名的人,能够邀请他们去到纽约、全程办理他们在纽约的活动,并且以美国林肯中心的名义颁给他们亚洲杰出艺人奖,这些事情都是周龙章先生办的。他是一位京剧热爱者,早年在香港从事电影事业,20出头就到纽约混,念大学。出来以后就在美国政府属下的一个叫做“美华艺术协会”的文化机构做主任,这一做就做了40多年。
回到我刚才说的,大家可能不太能想象,你们还没生出来的时候,两岸隔绝,中美才刚刚建交。很多海外华人都是民国时候就跑出去,他们仰慕梅兰芳、侯宝林这些名流已久,但是没有见过他们,或者见过再没见到。是周龙章走出的第一步,在大陆刚刚开始松动的时候邀请这些人去的,这说的是我的上一辈。
到了差不多我这一辈,已经并不仅仅包括京剧艺术、戏曲艺术了。马友友大家知道,马友友不是他捧出来的,马友友走的是西洋路线。但是他在林肯中心的演出是周龙章办的。傅雷的公子傅聪也得找周龙章才能进入林肯中心演出,这是西洋音乐方面。其余的呢,李安大家知道,是50后。李安念完大学出来,赋闲在家拍个电影不容易,常跟周龙章混,拿一个盒饭到他办公室去聊。那时纽约几乎所有大陆画家,更不用说台湾画家、香港画家,全是他的哥们,全到他那里玩儿。罗大佑你们知道,也是他铁哥们,到纽约就住他家里面,傅聪也住他家里面。谭盾大家知道,在林肯中心演出,当然谭盾有他的路子,但是也要找他,也是他的铁哥们。我这么一说大家大体上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了。名气更大的还有邓丽君、钟楚红、大陆的王菲,再后来的章子怡,这些明星去纽约的时候,他得照顾他们,有时候是接机,有时候是介绍关系,有时候是陪他们玩,种种这些。他跟邓丽君签了邓丽君唯一一次在纽约的演出,在video city,所有百老汇剧院里最重要的一个,有点像国家大剧院。他把邓丽君请来,签了约,在1984年的时候。
梅葆玖赠送梅兰芳贵妃醉酒人偶给周龙章
和张君秋夫妇合影
与马友友
与傅聪
与李安
与邓丽君
与章子怡
他跟上面说的这些人就是这么样一个关系。其他的我数不过来,在书里面他大致都说到了。他跟他们的这种关系,我想可能连这些人自己最亲近的朋友都很难达到。因为一个人一旦离开中国大陆,离开港台,只身到了纽约,能有一个人在纽约接他,替他安排所有演出,或者安排进入这个圈子,这个人比什么人都重要,比他的家人、领导都重要,这个人就是周龙章。
但是他居然那么低调,至少今天大陆绝大部分在座的年轻人不知道有一个叫周龙章的人。港台的人都知道,因为圈子小,到纽约办什么活动都要找周龙章。这家伙很低调,他手里有多少故事可想而知。这些年就更不用说了,大概从新世纪以来,依靠中国大使馆或其他种种赞助,在纽约跟林肯中心合办的种种活动,包括中国电影节,我们所知道的明星去走红地毯什么的,幕后全是他在办。而且非常不容易,他办公室永远只有两个人,一个秘书,一个他,做了将近40年。所以现在大概大家应该知道他是谁。
我们都说你手上过这么多人,知道这么多故事,现在岁数大了把它写出来吧。他老是推,这话说起来有十年,二十年。最后他终于写了,他就在那说,然后有人给他记录下来。他是用非常活泼的语言,类似用上海话跟我聊家常的语言写下了这本书,当然最后还是经过了文字整理。如果大家喜欢八卦,喜欢演艺人员的八卦——当然他这不是八卦,是真人真事,他非常诚实地告诉大家,自己眼中的这些著名的表演艺术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大家有兴趣可以看一看。
此外,他公司还有一家画廊,叫四五六画廊,几乎你说得出来的所有旅美画家——台湾去的、大陆去的、香港去的——你想得出来的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想要在那办展览,一年到头都是他在策划。
所以他是这么一个人。咱们一天到晚说要弘扬中华文化怎样怎样,他结结实实在做这件事情,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凭他的一个办公室,很小的办公室。他画廊的地址是456号,所以叫四五六画廊。以后诸位到纽约或者去纽约可以在那里找到他。但他躲人的功夫一流,因为找他的人太多了。
周龙章:丹青是我的最佳代言人。其实我没有他讲得这么好啦。当然机会来了,就见招拆招,一路走来。我刚刚开始开办美华艺术协会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中国大陆还没有起飞,台湾也没有这么发达,所以他们台湾也没有文建会,也没有文化部,主要的这些文艺工作都由我们美华艺术协会来办。所以就是一路怎么来了怎么办,也不见得有什么太了不起,也不见得有这么伟大,好像现在讲起来很伟大的样子。80年代我跟大佑两个在纽约开过叫一个“音乐工厂”的工作室,下面签了两个歌星,一个是王靖雯,一个是娃娃。那个时候王菲到了纽约之后还不叫王菲呢,到了纽约以后我陪着她,每天去上课,去学舞蹈,学在舞台上怎么展现她自己。这些都不是伟大的事情,而是一个个案子,接过来了,我们就做好。每一件事情都是这样的,一切都靠天意,就完成了。
主持人:这本书里边还有一个人写了一个序,是罗大佑先生写的,说周龙章老师是“跑龙套的生涯”,在王鼎钧先生眼中您是典型的美籍华人的代表。您写了这么多名人,爆了这么多名人的料,有没有担心写他们,他们不乐意的?
周龙章:我想我笔下的每个人都不会不满意,而是每个人都会很满意。因为不管你有多红,或者你有多聪明,或者你有多大的才干,你一定在你的人生当中都有阴暗两面的,有好的,也有坏的。我写出来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偶像,都是我仰慕的人,像我这么接近他们,知道他们阴暗两面,再真正能够写出来的,所以他们自己会心存感谢的。这本书断断续续写了两年,写完了以后我也陆陆续续给我笔下的这些人看过,他们都觉得很幽默,至少很真,而且很忠厚。
陈丹青:龙章打开了我对台湾以至民国的了解
主持人:周老师今天也是特意从纽约赶过来,我们今天的主题就是“双城记”,我特别想知道,对于纽约、北京这两个城市,您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您先来谈谈,这次到了北京之后给您的感受跟之前有什么不一样?是雾霾更严重了?车更堵了?
周龙章:Beijing,Beijing,I love you。北京有这么好的粉丝,这么好的读者,这么安静的读者。纽约不行,纽约一会儿的功夫大家就吵起来,闹起来了。
主持人:一言不合就开始打起来了。
周龙章:我非常喜欢纽约,一到纽约就留下了。纽约是一个非常非常包容的城市,像我们这种“怪人”到了纽约就相得益彰。纽约给你很多很多机会,我认识很多纽约的朋友,他们在纽约已经50年了,生活的也很不错,政府照顾他们不错,但是他们不会说一句英文,这一类的例子太多了,纽约是一个非常包容人的城市,所以我非常爱纽约,好像我爱北京一样。
陈丹青:你也不肯到北京来。其实应该谈谈上海。因为我刚才说了,我跟他很快变成熟的朋友,一部分跟语言有关。我现在到上海像个外地人一样,他们讲上海话我都听不懂,但是他还保留了上海老的语言,连接起我跟过去的记忆,小时候的记忆。
主持人:老上海话?
陈丹青:也不是,我们讲的时候也不是老上海话了,民国的上海话一部分也消失了,但是没有断层那么厉害。可惜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上海人,这个活动也不是在上海举办,如果在上海举办,如果年龄层跟诸位一样恐怕也不讲我跟龙章所讲的上海话。不光是语言,还包括一些行为、习惯。比方说他每次回台湾探亲,老父亲到机场送他,他在进关前会放下行李“咣当”磕个头。我听他这么说的,有点当他是戏说,可是他对我妈妈很好,我妈妈能够跟他讲更老的上海话。
我回国教书,他一直对我妈妈非常好,天天要打电话去。隔三差五只要有演出,或者哪个大学有京剧演出、有戏剧演出就让我妈妈去,让我妈妈带着她的那帮老朋友去看。我妈妈移民到美国20年,直到她中风昏倒,他天天到医院陪我妈妈。有一次他第二天要出差到华盛顿,他告诉我说明天好像不能来了,我说你回去吧,他一声不响跪在地下对着我妈妈的床磕了三个头,我妈妈根本看不到他,因为是已经昏迷的状态了。他磕完头走了,我妈妈第二天就去世了。
他就是那么一代人,从台湾旧风俗保留的比较好的时代过来的。他很不幸,从小母亲去世了,母亲走的时候他8岁,几乎没有太清晰的记忆了。他有一个继妈,是国民党的高干,把他们一家孩子带大,也是讲的老上海话,他继妈是国大代表,跟宋美龄是打麻将的姐妹淘,你可以想象她资格有多老,讲的更是一口老上海话。
他是这么一条脉过来的,他打开了我出国后对台湾的了解,以至对民国的了解。以前我看书,书里他讲他的爹,他的继妈,但是再看他这么一个活人在我面前,他的行为,跟我妈妈讲话,种种这些,我觉得是书本不能给我的。我当时已经离开大陆了,如果说我对大陆之外的情况和1949年之前的中国,有一种更稍微贴切一点的想象力的话,其实是龙章给我的,当然还有一部分是木心给我的。这一部分我可以告诉大家,但是从语言上就不能分享了,我只能用新的语言跟你们讲,类似“小鲜肉”这些词之类的。但是有些话我自动不会说了,因为你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他会懂。
当年的大明星都是独来独往,现在的不大能亲近了
周龙章:很多人很奇怪,像我这样一个人怎么认识这么多超级的巨星大明星,这也是时间对了。因为我认识的人,在这本书上写的,虽然都是一流的演员,但是他们也是上一代的人。当年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才20多岁,像邓丽君就是20几岁,我也是这个年纪。当年的大明星都是独来独往的,没有团队的。最近这几年我办纽约的中国电影节,我们请很多演员过来。章子怡、张柏芝、赵薇,他们到纽约都是带着一个团队的,四五个人傍着,不大能够亲近了。以前傅聪到了,或者邓丽君到了,就打个电话给我,说我到了,在机场。我就开着我的小破车去接他,然后开始他们在纽约的活动,现在这些大陆或者台湾去的大明星做不到这个了。所以那个时候有一个年龄层,我书上提的这些演员都是50多,60多岁了。如今再要经营当年的那一份感情不大容易了,现在都是团队进,团队出。
主持人:确实是,您说的这个我深有感受,我们之前做节目来了一个艺人,一个团队基本上有十多个人,专门有递水的、擦汗的。刚才大家都看到那边有一幅画,这是陈老师专门给周老师画的,是因为这本书而画,还是之前早就画好了?
陈丹青:这个速写是前些年画的,我喜欢画舞台速写,我在当知青的时候就画过昆曲、京剧,上面在演,我就在底下画。龙章的办公室一年最多要办200多场活动,其中有很多是表演昆曲、沪剧、京剧,而我又喜欢画戏剧人物,所以有时候他会让我到他的后台,他们在化妆,我就画几下。这是其中的一张,被台湾版和大陆版选作封面,这张画画的时间大概也就两三分钟,他在化妆,所以领子还是衬衫,上面头戴已经戴好了。
主持人:从这张画也能看出来周老师的一生贯穿着一个“戏”字。所以想跟您聊一聊您的戏缘,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上演戏、演艺这条路的呢?
周龙章:我不是专业的,但是我从小就喜欢戏剧,中国的戏剧。虽然我是在台湾长大的,但是我对中国的戏剧,各方面的戏剧都非常喜欢。我喜欢京剧;我喜欢粤剧,因为我在香港学了一点广东话;我喜欢沪剧,因为是上海戏,我喜欢各式各样的中国戏剧。喜欢戏剧跟我的工作也有很多联系。当年,30年前,中国的演员到纽约去演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尤其中国的演员要到林肯中心去演出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我们刚好有这个机会,我每年差不多会请好几个团的大陆戏剧演员,或者是台湾的戏剧演员到我们纽约去演出。连续一段时间,我们有两个节目比较知名一点,一个叫“中国城万岁”,这是在户内的,一个叫“林肯中心户外艺术节”。林肯中心户外艺术节已经40多年了,当年创办林肯中心户外艺术节的一共有六个人,有代表白人的,有代表黑人的,有代表西班牙语系的,有代表中国人的,刚好中国人这一块由我来负责。夸张一点来讲,当时我们一封聘书如果寄到中国,落在某个演员的手上,他可能把我们的信贴在墙上,框在墙上,因为那时候到纽约去演出是非常不简单的,不像现在,现在几乎每个礼拜,真的是每一个礼拜都有中国团体在纽约演出,各式各样的演出。
周龙章:纽约是包容的城市,可以让我安身立命
主持人:我特别想知道您在台湾小的时候就喜欢演戏,后来到了香港,这个是有计划的吗?比方很多年轻人在小城市工作一段时间,后来就想着一定要去大城市,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您当时到香港的时候是有一定历史环境在,有一定的历史原因吗?我记得在书里是不是提到三姑父送您坐小船到香港。
周龙章:我小时候只有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发现我跟大家不一样,我是一个天生天养的同志,而我的家庭里不能够容纳我的。我继妈,就是我姑妈,有一次跟我说过,你不要让我发现你是同志,你要是让我发现你是同志的话,我就会跳楼。这话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造成很大的压力,所以当我有能力的时候我一心一意想着要离开台湾,离开我的家。我们那个时代台湾出入境是管的非常非常严格的,尤其像我那个年龄层的,要先当兵才能够出去。但是因为我们家的关系,跟台湾省政府的关系非常好,所以才特别批准让我偷渡到香港。我去香港,第一个目的是想做一个演员,第二个目的是从小的心愿。我有台湾的出境许可,但是没有香港的入境许可,到了香港之后,我就考上南国艺校,训练了两年,我以为我可以做一个演员,但我没有super star的条件。很巧邵氏公司要拍一部电影,叫做《西游记》。《西游记》里我演的就是孙悟空,齐天大圣的角色。
陈丹青:我顺便插一句,他香港学戏的同学当中有一位大家一定知道——成龙,是他的同期同学。
主持人:不知道在座各位有没有看过周老师主演的这部《西游记》,我估计网上可能都搜不到了。
周龙章:有,一个叫《女儿国》,一个叫《盘丝洞》。因为我从小立志做正派同志,要好好经营自己的人生。所以在我将要退出江湖的时候,我在纽约开了一家同志俱乐部,就叫“盘丝洞”。那个时候“盘丝洞”开张,在整个纽约亚裔圈是非常轰动的事情。因为亚裔的同志需要这样一个地方,而当时在纽约没有这样一个地方。我们亚裔的同志去酒吧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喝酒,在俱乐部卖酒才能赚钱,所以我们盘丝洞一共开了22年,支持不下去就关掉了。有一段时间我们也赚得非常多,盘丝洞赚来的钱我们就来供养美华艺术协会,两头进行。在盘丝洞最红的时候,要到俱乐部里玩,最少要排队45分钟到1个钟头的队,保安会让队伍里穿的古里古怪、奇形怪状的人先行进去。但是后来“9.11”事件过去以后,纽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盘丝洞慢慢就支持不下去了。
盘丝洞在纽约是亚裔同志文化的一部分。今天我在北京这么好的一家书店,我都可以自豪地讲,我以盘丝洞为荣,因为他是第一家亚裔同志酒吧,以后这样全方位的亚裔同志俱乐部也不可能有第二家了,为什么呢?第一在纽约投资太贵了,第二亚裔的同志不喝酒,不花钱,有时候在兜里揣一瓶水,在楼下混一晚上,最后还带走一个我们的同志。那时候我非常高兴有一个叫陈丹青的朋友帮我们俱乐部画画。因为我们那时候很穷,也没有这么多的财力,丹青每天晚上来帮我们画画,整个二楼的墙上都是陈丹青画的男男的壁画。他愿意做这个事情,我也非常愿意接受这个事情,所以后来变成一个景点,招了不少的顾客。关于同志部分,下一节再后续,现在广告时间。
主持人:刚才陈老师说了,到纽约这些艺人找周老师确实需要一番功夫,如泥鳅一般能躲。刚才从台湾直接跳到纽约。我特别想知道台湾到香港之后怎么突然到纽约了?想听这一段。
周龙章:我到了香港以后,一面在珠海大学读书,一方面在南国技校受训做演员。但是我知道我没有像你们这样的颜值,所以我就很快地拍了一部电影,做一只猴子。拍一部电影又是做猴子,一辈子只能做猴子了(感觉没什么前途的样子)。那个时候珠海大学也毕业了,我就想很快地离开香港。那个时候英国人马上就要离开香港,中国大陆也还没有接管香港。那个时候的香港最乱,英国人捞完钱就跑路了,到处都有卖香港的身份证。因为我当时还是偷渡的身份,就用3500块钱买了一张香港的身份证,再加上我珠海大学的毕业证书,可以考国外的学校。本来我是想要到纽约来上课的,但是因为我英文太烂了,一次次考不过,最后多伦多大学收了我。但我内心一直在想,纽约是一个包容的城市,可以接受各式各样的人,是一个让我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所以我就到纽约来了。当时还有一个原因,我的二弟周美章那个时候在纽约读书,所以我也想来找他。到了纽约以后,因为我练过一点点的武功,就先在中国城教华侨的子弟跳中国的舞蹈,然后才一步一步地走上正轨。
中国人在纽约既没有那么成功,也没有那么失败
主持人:周老师在您的书当中写到,冥冥之中有一个认知,就应该去纽约。刚才您说的好像很轻松的,开了一个酒吧,遇到了陈老师等待,但是起步的时候肯定遇到一些困难和阻拦吧,能和我们聊聊吗?
周龙章:当然,每个人初到一个地方都会经历很多事情,尤其像我们第一代闯荡纽约的人。相信我一件事情,不管你怎么努力,怎么好,在美国你永远是二等公民的。他们可以讲得再天花乱坠,可你永远有一张黄种人的脸,永远永远,这一点他们(对你的看法)不会改变。
前两天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警察对一个开车女子的孩子说,中国人滚回去,那个小孩说我不是在中国出生的,我是在美国出生的。但是我们有堂堂正正的中国人的脸。
当初40年前我们更是受各式各样的气。而我为什么能在美国能生存呢?因为我不是麻烦制造者,我进了联邦艺术委员会做他们艺术委员的时候,他们就说这个人不跟他们找麻烦,他们要各式各样种族的人在委员会当中,所以三年又三年的任期,我一直在美国联邦艺术委员会工作。
主持人:跟周老师不一样,陈老师去美国前就已经是中央美院的老师了。您到美国是因为什么样的机缘?
陈丹青:就是为了去看原作,跟龙章去的原因固然不太一样。那个时候国门刚开,大家知道西方的艺术中心已经不是巴黎了,不像二战前后是巴黎,所以都愿意到纽约去。同时当代艺术起来了,为了眼见为实就去。但是那个时候跟今天真的不太一样,你这个决定做下去,你可能会付出代价,可能不会回来了,而你去的地方能不能生存下去,怎么生存,没有人知道。最勇敢的是陈逸飞,1980年就去了,完全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我去的时候已经有一部分中国艺术家在那儿了,忽然又遇到周龙章,他比我们更早十多年去的。港台早期到纽约的人,对大陆刚去的第一批人影响也蛮大的,他们会告诉我们很多故事,很多道理,我们就少走很多弯路。
主持人:包括您也是写了很多这样的文章,如何在国外生活,怎么样去适应。
陈丹青:对,但这永远是说不清楚的事情。有些经验可以分享,你可以告诉我你到东北感觉怎么样,但是我很少读到让我觉得身临其境的文字描述在纽约感受怎么样,我自己也觉得讲出这种体会很困难。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大家自己去,我相信在座很多人已经出过国,或者到过纽约,那种异国的经验,无论是心酸的、艰难的还是愉快的,其实很难表达,只有你自己亲身体验。
主持人:我之前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说的特别好,说在国外生活的这些人就好像拍A片,看的人很爽,演的人很累,是这个感觉吗?
陈丹青:有点夸张,其实也不是这样。大家会夸张出国的经验,尤其是在美国的经验,一般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夸张成功经验,我在美国多成功,拿了什么奖,开了多少公司,弄了多少钱,这些是吹牛逼,也许是真的,但是这是容易被夸张,尤其容易被夸张解读的一件事情。另一方面是夸张在纽约的艰难和失落、失败,混不下去回来了,很简单的一句话,听的人就相信了。
其实不是这样,我们在纽约既没有那么成功,也没有那么失败,没有那么开心,也没有那么难受。中国人的生存能力非常强,我很少找到在纽约最后混不下去就走掉的人,那是他自己懦弱。以中国人的生存能力和施展能量,我看要比其他国家去纽约的人都要过得好,大多数人很快就能够找到一个谋生的方式,很快就置产置业,即便不是暴富,也都能生活下去,至于满意不满意是他性格的问题。在国内的人容易夸张美国多成功,美国多失败,不是这样。所以为什么我说国外经验其实很难表述,至少我没见到描述得特别让我相信的,感同身受的,我不太见到,尤其随口传说的都是扯淡,跟中国的事情一样。
周龙章:我看陈丹青的西藏组画感动得哭了
主持人:周老师当时到美国一开始是不是不想走演艺这条路?
周龙章:没有条件。我补两句对陈丹青的印象。对不起,我这个人很跳跃的。我当年认识陈丹青的时候,他有次带我回他的工作室,我当时还不知道陈丹青是谁,他给我看他的画,我在他那张西藏组画前面看了一个钟头,看着看着我感动得哭了。这是真的,我可能从来没有跟他讲过,这就是我们开始结缘的一个道理。我真的欣赏他,他的西藏组画,或者他画的人物,每一条皱纹,每一个线条都好像讲出这个人一生的故事一样,真是太伟大了。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忽然插这么一段,请大家原谅。
主持人:陈老师,也是头一次听到这话?
陈丹青:他很容易感动、哭,很小的事情他都会感动。有时候我一不留神听他声音不对了,回头一看他在哭。我写了两次,在我的序里面,大家看过的不说了,我估计大家没看过,两次。什么呢?我到他家,我们都坐在地毯上,他开电视给我看,我第一次看到邓丽君的影像。那个年代所有家庭都有二手带子,录的邓丽君的歌曲,但没看过影像。我第一看到动作,唱到一半手这样(比划一下,现场笑声一片),我觉得她怎么可以这样唱歌,拿一个东西小拳头举起来。后来我看到一个场面很感动,邓丽君穿迷彩服到金门马祖去劳军,底下的兵在看她唱歌。邓丽君那个时候还很性感的,唱着唱着就扭到队伍里去了,小兵慌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我当时有点难受,这么小的岛,我爷爷又是国民党的兵,就在那里。我从镜头看到从大陆跑出去的国民党兵的状况,又听到一个女人很柔软地唱着什么哥哥妹妹、小城故事之类的歌,就很简单地说了一句,我说龙章你们台湾真不容易,他就不说话了,我回头看他,他已经在哭了。
还有一次很好玩,是跟费翔。我认识他的时候不记得是1983还是1984年,这个我都写过的。周龙章有天忽然说跟我说你快过来,这有一个费翔要到大陆去发展,他妈妈不放心,想了解一下大陆情况怎么样。他说我也找不到人,你过来一趟。我马上去了,费翔坐在那里,我们在一个咖啡馆,他住在42街第八大道很繁华的地方,那个时候费翔的脸就像刚刚蒸笼里蒸出来的一样,现在我才知道那就叫小鲜肉,20多岁,跟笼子里刚蒸出来一样,一脸的无辜。我跟他讲些什么已经忘记了。他妈妈会算命,为了谢谢我见他,还把我八字电话告诉她,那个时候没有短信,没有手机,给我算了一个命,我也忘记了。但是就在第二年的春节联欢会,大陆开始对外广播了,对外在电台里可以收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庆、春节联欢会啊这些,都可以收到。我跟龙章坐在那看电视。大陆第一次看到费翔,不得了的一个混血儿,一个小鲜肉在那里,就是一把火,这个小鲜肉已经着火了,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已经不认识他了,穿着一条牛仔裤唱一把火,他又哭了。他说费翔是很骄傲的人,年轻人长的好看都很骄傲的。这两件事情我印象非常深。其他有关他哭的事情太多了,随便讲讲什么事情他心一酸就哭出来。
陈丹青:教父都装孙子,没我的事,无所谓
主持人:周老师现在其实也是关注小鲜肉的,最近关注哪个小鲜肉?
周龙章:现在我比较知道的是李易峰,还有一个叫吴亦凡,讲这些名字你们就火了。
陈丹青:我在飞机场看到过,就像你们这样的小娘们跟着一个小鲜肉进去,到进关的地方就给拦住了,泪如雨下,他穿着很牛逼的大毛衣、大靴子,粉丝疯狂地跟进去,在那哭,说照顾好自己什么的。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其中有一个听说最近自杀了,真可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主持人:周老师,您跟小鲜肉有接触吗?
周龙章:没有,年龄层不对。那个时候我跟蔡琴、邓丽君都是同样的年龄层,包括钟楚红,很容易跟他们交朋友,而且像李安拍完了《卧虎藏龙》以后,他就打电话说,剧组有一个演员,有两个礼拜的时间等着主流媒体访问她,宣传她,所以她有两个礼拜没有事。他说交给你周龙章最保险,为什么最保险不会出事呢,因为我可以带着他们到处跑,而且不会乱来,这个人就是章子怡。
主持人:后来您在美国确实是接待了很多的明星。而且您刚才一开始也说了,您现在是美华艺术协会的总监,美华主要是做什么活动的呢。
周龙章:美华艺术协会下面有一个画廊,我们的画家今天也在这里,吴谦吴大师也坐在这里。我们有一个画廊,我们每年会举办12个新移民或是好的画家的展览,我们跟林肯中心还合办有两个画展。除此外,我们请很多港台或者大陆的团体来纽约演出,每两个礼拜美华艺术协还会有“艺术对话”。我们不会放弃的,会一直在做下去,大概还可以做四十年。
陈丹青:有一个事情是很真实的,在座有没有哪位想在演艺方面发展的?想到纽约去混的,你们平常休想找到他,现在他就在你面前,看你办法,搭上关系,以后到纽约。
主持人:在您这么多年印象当中有没有特别深刻有意义的活动?
周龙章:太多了,每年都有非常多有意义的活动,讲不胜讲了。
主持人:哪一件事情对您来讲最有意义?
周龙章:每一件事情都值得回忆,因为对于艺术家来说可能是他在生平的艺术经历里第一次在世界人面前展出他的才华,尤其是演员。很多很多的演员是第一次到纽约去演出,在纽约演过了,受到欢迎了,回到国内情景就不一样了,可以帮助到他的演艺事业。我小的时候也想做演员,后来有两个导演,其中一个叫胡金铨,他是电影杂志评选出的1985年全世界最出名的五个导演之一,可见他多火,当年他在邵氏公司拍《大醉侠》,有一次我有机会跟他接触过,他是大导演,我们是学生。他跟我讲,周龙章你的心是蛮好的,但是你在演艺圈是没有前途的,我这里需要很多强盗的角色,但是不能给你,你最多像一个小偷。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让我退出演艺圈。所以我拍完《女儿国》之后就离开了邵氏公司。
主持人:陈老师您参加过哪些美华的活动?
陈丹青:不是很多。他对我很好,知道这些活动有的很无聊不会让我去的。反倒是之后,演完了有饭局,他会让我去。我很荣幸见到张君秋、梅葆玖他们,我当时30出头,就远远地坐着看着他们,非常尊敬他们。赵荣琛70岁了(在台上表演)还能跳起来再坐下去,叫屁股坐姿。
当然有一位演员因为龙章的关系,我有幸可以跟她接近,就是童芷苓,放在现在也是性感女星,忽然间大红大紫起来。后来很快就解放了,她还是很有名。毛泽东、周恩来都看过她的戏。她的弟弟童祥苓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偶像,《智取威虎山》就是他演的,他是一个世界一流天才。可惜文革以后样板戏没有机会展示,他就开一个面店,我还去吃过。她的姐姐到纽约来的时候龙章一下就跪倒,是真的拜师。我们一起到佛罗里达去,她演出的时候,那样的开头现在的演员根本没有,非常成熟,非常淡定,一举手一抬足,都是范儿。她岁数也不是很大,龙章鞍前马后地招待她。
龙章办这些活动的流程通常是前期的联系,信件的来往发E-mail,然后寄邀请函、接机、排练、休息完……总有一个辉煌的晚上,就是中国城万岁,在林肯中心室内的音乐厅,在那里坐满华人和热爱中国文化的美国人,会有林肯中心的总监出来颁奖给那一年的获奖者。其实获奖者的提名全部是他操办的,获奖者的决定也全部是他来决定,但是他请林肯中心的总监去颁,他永远躲在后面,他不肯出台的。生活里他是很害羞的一个人,永远不肯出台。我去看过几次,因为我想看这些人。梅葆玖站在那儿等着颁奖给他,一个步子迈出去接过来又站回去,那个派头真好看,斯斯文文,我想他父亲当年就这个样子,其实我没见过他演戏。张君秋也是这样,不声不响等在旁边,都由林肯中心某一个女总监、男总监讲一通外语然后颁奖给他们,接下来演戏。红线女,粤剧皇后,可是她太年轻了。我们这辈人说起来这些人都是天上人,都被他拽到纽约去,颁奖颁到现在好像已经没人可以颁了。
主持人:很多人称周老师为纽约华人艺术教父吗?
周龙章:这个不是,千万别这么说。第一不是。而且就算有一点这个味道,也是80、90年代以前的事情,现在一切都过气了。
主持人:但是在您的眼中像谭盾,像张北海这样的,他们可以称之为教父?
周龙章:谭老师应该可以。
主持人:您和谭盾之间?
周龙章:和谭盾有点渊源,跟我非常好,他全家都对我非常好。很多人对他有点误会,为什么呢?他在世界上拿了太多的奖了,所以大家都不服气,因为他的音乐真的很难听得懂,这个没办法。谭盾是非常精明能干的一个人,24小时他的脑袋都在转,他也是一个很怀旧的人。谭盾的老师周文忠不管对他有什么意见,他们之间的互动始终都保持得非常好。谭盾是一个口德很好的人,他在台上演讲的时候,每三分钟、五分钟就会提一个人的名字,会推崇那个人。所以一个人要成功,都不是简单的,人人都不容易,在美国这样的社会要出这样一个谭盾非常非常不容易。
主持人:这是刚才您讲的您眼中的前辈大师。刚才我们也说了,陈老师现在正在乌镇木心美术馆做一个大的项目。木心在您眼中是不是像谭盾在周老师眼中那样?
陈丹青:不一样,木心是完全隐居的人,就是一个安静的文人、画家,完全不一样。
主持人:在您的眼中什么样的人称之为是教父?
陈丹青:他(指周龙章)实际上是教父,因为教父都装孙子,没我的事,无所谓。但是有一点是真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他强调的时间是对的,他上台做这件事情正好是70年代末,尤其是80年代初,正好是两岸三地的关系开始松动,改革开放已经上路了,各国都开始越来越多地关注中国。所以这是天时。地利他在纽约,手上有林肯中心的资源。但是人和真的很重要,因为有他,我不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但所有被他颁过奖的人,和期望跟他搭上线的人最有资格说这句话,周龙章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周龙章:我们都是幕后的,像大佑说的一样,我们都是跑龙套的,我希望继续有资格跑龙套再跑多几年,可以给大家服务,这是真的。
周龙章:现在的一流演员多得不得了,但层次还不够
主持人:刚才您给我们留一个悬念,说留到下一单元说,盘丝洞的事儿。现在还在经营吗?
周龙章:2013年的时候盘丝洞就关掉了,因为越来越难经营,而且我也老了,所以俱乐部的事情、夜店的事情就很难再继续下去。
主持人:非常遗憾了。希望再有可能的话,您还能再把酒吧开起来。毕竟您还是很年轻,一点都不老,比较资深。这样,咱们说了这么多明星,书里也提到很多人,您能列举您眼中的三位男神三位女神吗?
周龙章:我比较喜欢的一个演员,但是她没有红透,我不晓得为什么原因她没有红透,她非常高,非常闷骚,非常会演戏,非常聪明,这个人叫汤唯。那个时候她拍《色戒》的时候有两个礼拜刚好有机会李安让我加入他们的剧组,因为汤唯的上海话有点问题,所以我每天就教汤唯讲上海话,电影里面有很短的几句,所以有过这么一个接触。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到现在没有红透,可能在你们心目中她已经是天王巨星了。我觉得她的成就应该更高的。她是非常有潜力,非常用功,非常用心,非常聪明的一个演员,条件各方面都很好。
汤唯与周龙章在《色戒》首映酒会
主持人:我也很喜欢。然后呢?还有谁?
周龙章:现在一流的最好的演员是多的不得了,但是他们的层次还不够,就好像我的老师,童芷苓,她是唱花旦的,现在国内唱中国京剧的花旦太多了,但都千篇一律,都不够她的层次。
主持人:您这本书说人生如戏,人生如梦,一个戏,一个梦,这两个字是不是您的人生态度?
周龙章:我的人生观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主持人:说白了就别没事找事。刚才听到两位老师跟我们分享了戏也好,人生也好,相信在座各位都有自己的问题想问,下面我们把时间交给各位朋友。
周龙章为读者签名
人生就是哭哭笑笑,就是神仙、老虎、狗
提问:谢谢两位老师。今天听到龙章老师的分享觉得您是非常真诚的人。感觉您经历很多,还能保持孩子一般初心的感觉,之前不是很了解您,现在才开始了解您,觉得很有兴趣,您在京剧中扮演过孙悟空,有一句话叫做“小孩子喜欢孙悟空是因为喜欢他的无所不能,而成年人喜欢孙悟空是因为看到他的无能为力”,在您身上我看到有小孩子眼中的孙悟空也有大人感受到的孙悟空两种方面都有,像您在书里也提到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很多别人做不成的事情您都做成了,感觉突破别人觉得很难做的东西,您都攻克下来,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是另外一方面有时候隐隐感觉到自己比较无奈,没有办法去化解的东西呢?比如说书中,包括刚刚提到的同志身份,是不是给您带来很多的困扰,或者也不能给你带来困扰,您有没有感到无奈的时候?
周龙章:你们这个年纪不会知道的,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是“无事忙中老,空里有哭笑”,人生就是哭哭笑笑。而且人生就是神仙、老虎、狗,今天我有幸坐在这里跟大家见面,是我的神仙的时候,等到我回家了,或者等到我一个人的时候,沮丧的时候就是一个狗的时候。我刚刚想的那句话,“无事忙中老,空里有哭笑”,都是空的。
主持人:经常听有一句话,累得我跟狗一样,其实狗并不累。
中国最旺盛时有360多个剧种,每一个都是精耕细雕的
提问:我们是中戏的学生,我们的老师创作要对舞台充满信任感,戏剧是我们的信仰,舞台是我们的殿堂,请问您一下,您是如何在岗位上坚持这么多年的?毕竟现在这个时代的洪流有各种新鲜元素出现,网剧和电视剧,各种方式,戏剧当下容易被遗忘,作为年轻人如何将这个事情延续下去?
周龙章:您的意思是说我为什么会这么长时间都一直在做这个工作,而且喜欢戏剧。中国的戏剧太好了,太美了,可惜那个时候国家太穷了,大家没有真正好的发扬中国戏剧。中国最旺盛的时候,有360多种剧种,每一个剧种都是精耕细雕的,可是那个时候国家没有人力物力,也没有这个眼光。现在好了,国家也有钱了,地方也有钱了,演员也更成熟了。其实中国戏剧的演员比当年耳熟能详听过的演员都好太多了。
主持人: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是后面的浪。
每个人都有酸甜苦辣,没有的话因为年纪还没到
提问:我其实挺好奇,刚才陈丹青老师也提过经常去到您画廊,或者在您的办公室只有您一个人和助手,您也提到想做四十年,我关心四十年之后您打算怎样把它传承下去?
周龙章:很难了,真的很难。因为我这工作基本上是没有名没有钱的工作,接班人很难的,而且要港澳台三方面都有各式各样的资源跟人脉,非常难,我非常感恩惜福老天爷给我这个命,让我服务这些艺术家这么多年,真的是感恩惜福。
提问:周老师、陈老师,两位老师好。我是第一次见周老师,但是是第二次见陈老师,我叫李文,是一个文艺青年。我在研究电影纪录片的时候有看过上视影业拍的片子,尤其您演的《西游记》两个片断我在看纪录片有看到过,因为我属猴我对猴一直非常喜欢的,所有的猴都很喜欢。我的问题是,您这么多年从事艺术是不是遵循着心里面的指引?或者说您觉得冥冥之中就是走这条路,虽然当初没有办法走上前台,是老天爷的眷顾。您一直做幕后的工作,成就别人的幕后推手,有一点佛性。您有什么样的信仰?您的星座是什么?谢谢!
周龙章:其实讲起来这么伟大,当你做的时候就有一件事情就做一件事情,真的是想都没有想到。其实每一个人都做很多事情,每一个人都在他的人生当中做很多事情。但是我要做的,心目中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做一个正派同志,因为太多诬蔑同志的,这个社会上的风气,上一代下一代的,大家一路走来都不容易,每一个人都不容易,你们都有你们的酸甜苦辣,要是没有的话因为你们年纪还没有到。星座我真的不知道,我可能是5月27日。
提问:谢谢周老师,听您讲座给我们传授很多关于人生的经验,一些历练,我听到您讲作为一个华人在纽约生存下去的秘诀就是不做找麻烦的人。现在您对新去纽约的人还是这种建议吗?
周龙章:现在条件都比我们好多了。但是你们有你们的苦,我们曾经也有我们的苦。
提问:您的意思是不是现在的人和您经历不同的苦,也是要经历一些坎坷?
周龙章:对。
陈丹青:处在这样的位置,我一直告诉自己别太当真
提问:两位老师很高兴见到你们,还有谢谢主持人。今天也是第一次了解到周老师,周老师刚才一个动作让我非常非常的感动,就是主持人在给你递麦的时候您接过之后双手谢了一下,您有很多很小的细节都能透出您真的是有很好的内在和人品在,我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能这样喜欢您,是一定有它的道理的。陈丹青老师您好,我是第二次见到您,第一次是到我们学校讲座,是《无知的游历》的时候。我想问两位无论作为演员或者一个公众人物有很多的上台经历,刚才陈老师也是在看很多人,也会跟人群中的一些人打招呼。我是想说你们在很多年都要做很多像这样的讲座,会看到一批一批的观众。首先我们的年龄会不断的变化,再一个是看你们的方式也在不断的变化,有的时候说当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看着你。当我在看着你,你也是看着我们的。当您进来发现这么多双眼睛,还要用那么多的镜头,各个位置的镜头,各个位置的方式捕捉你们的每一个话语,每一个动作,你们在看我们的时候会有什么想法吗?我们兴致勃勃看你们的时候你们是什么样的感受?您喜欢在幕后,您上台对着观众什么感受?台下看着我们是什么感受?
周龙章:您要听真话吗?因为我在纽约40年都做幕后工作,我做这么多事情非常低调的,但是今天很满足我的虚荣心。
陈丹青:我不要脸很久了,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大家的脸一茬比一茬年轻。但是直播什么,今天看直播的人,明天看另外一个直播,对一个处在我们这样位置的人,我一直告诉自己别太当真,人家看过这个就看别的了,你没那么重要,所以去就去吧。
主持人:大师都是很低调。
周龙章:这是真话,不是低调,今天有今天的事,明天就忘了今天的事,无事忙中老。
提问:我的问题非常简单,想问陈丹青老师,你说当年30岁的时候去纽约,非常单纯的原因去看画,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去纽约带给您最大的艺术展品?
陈丹青:其实脑子一片空白,我是第一次去大的博物馆看这么多画,比我想的还要多,我现在还是无法告诉你我第一次看到是什么感觉。如果我是电脑的,是几个类型的,信息量超过电脑盘能够接受的程度。等于空白,我当时肚子里都是中国的白菜,很差的东西,我很难承受这个博物馆。我立刻坐在那睡着了。我很难告诉你的感觉。如果告诉你第一次怎么样,什么时候怎么样,这都不是真实的,很多最最的状态很难说出来的,语言根本无法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