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文学比生活更深入更广阔

 　11月8日晚，2016冬季腾讯娱乐“星空演讲”活动在北京天桥剧场举行，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刘震云作为第五个演讲嘉宾登台。自称“喝大了”的刘震云一改严肃文学作者形象，用幽默的口条，带来了一场让全场爆笑的演讲。作为一个写作者，刘震云的演讲也必然和文字相关。在他看来，人一生中都会有很多时刻是被一句话改变的——这种情况就称之为，“听一句能顶一万句”。

　　到底什么话能“一句顶万句”？刘震云用自己生命中的故事进行了阐述。13岁时，舅舅告诉身在河南农村的刘震云，“像你这样既不聪明又不傻，不上不下的人在世界上很麻烦，以后的前途就是和我一样赶马车，娶媳妇也只能娶个小寡妇。”“13岁就跟小寡妇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我心不甘呐”刘震云幽默表示。舅舅继续告诉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得去外面看看。”14岁，刘震云离开农村，改变了既定的命运。接下来刘震云又从舅舅做木匠活以及外祖母割麦子的故事，总结了出简洁的人生道理——“人活着要做喜欢的事”以及“如何才能做好一件事”。

　　除了自己的亲人，刘震云也引用了自己朋友的故事。他这个叫“爱国”的朋友，因为老婆出轨而萌生了想要报复“杀人”的想法，刘震云用“只要没抓住，咱们就宁信其无不信其有”劝住了他。随后，爱国的女儿又用亲情让父亲彻底放下了仇恨。刘震云把这个故事写进了书里，书名就叫《一句顶一万句》。

　　所以，世界上存在不存在一句顶一万句的话呢？刘震云用故事证明，这种情况肯定存在，他总结道，“这种情况不是每天都存在，它一定不是心灵鸡汤，它一定是危机解密的话，一定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的话。任何一个人，一个民族，在你人生道路和民族道路的拐点上，总有那么一句话改变了你的人生和命运。”

　　梁文道听完演讲调侃刘震云，“特别怕你说一句话就下台”，并向他请教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好作者。刘震云表示，“如果仅仅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他不会是一个特别好的作家，他一定在思考故事背后的道理，人和人之间关系，故事和故事之间关系，以及在日常生活中不被我们认识到的那些道理。”

　　刘震云演讲实录——

　　这个音乐很幽默，昨天晚上我喝大了，现在还有点晕，这个喝酒跟任何事情一样，分三种情况，一种能力强，胆子大，能干个大事，能力强，胆子小能干个中等事，能力差，胆子大就会坏事，我喝酒属于第三种。

　　我今天早晨醒来我就想，昨天一块吃饭的有十几个朋友，明知道我是能力差、胆子大，为什么大家都还劝我喝？是我的人品有问题还是他们的人品有问题。刚才我在台后跟《星空演讲》的小姑娘说，喝大的人肯定讲不好，她说前几个人已经讲得很好了，我们需要一个讲得不好的人。我不知道是她的人品有问题呢还是我的人品有问题。

　　今天，我讲的主题是世界上存在不存在“一句顶一万句”的话，因为这本书出版之后被改成了电影，现在正在影院热映，所以最近给我提的问题最多的就是世界上存在不存在一句顶一万句的话？我要一个一个去跟他们解释呢很罗嗦，我就借着《星空演讲》统一给大家汇报一下。世界上存在不存在一句顶一万句的话呢？肯定存在，但它不是每天都存在，它一定不是心灵鸡汤，它一定是危机解密的话，一定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的话。任何一个人，一个民族，在你人生道路和民族道路的拐点上，总有那么一句话改变了你的人生和命运。我稍微举一下我个人的例子，我的老家是河南省延津县王楼乡西老庄村，在我13岁的时候我遇到了我第一个人生的导师，他是我舅舅，我舅舅个子特别高，所以他的外号叫大个儿，他在我们村是一个赶马车的，他是我们村儿到外边世界距离走得最远的人，他仅到过我们县城。我就问我舅舅，我说县城怎么样？他说楼高些，人多些。在牛棚里面，在牛马的吃草声中，他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他说震云啊，你觉着你自己聪明吗？我说舅，我肯定不聪明。你觉着你傻吗？我说舅，你一言我一语我也都答上了，证明我也不傻。他说世界上怕就怕这种人，如果是个聪明人，一辈子会生活得很幸福，如果是一个傻子也会生活得很幸福，像你这样既不聪明又不傻，不上不下的人在世界上很麻烦，你想过将来娶媳妇的事吗？我说舅我13岁该不该想？我舅又说，如果13岁还不想的话，你就是一傻子，我说舅那我想，他说你想但照你这样既不聪明又不傻的状态，你只能找个小寡妇。我说舅，我13岁就跟一个小寡妇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我心不甘呐。他说，要想娶个正经媳妇离开这个地方。我说舅，我要离开家我要想家怎么办？他说，你没有离开过家，你怎么知道想家呢？如果在这个村里边，你最大的前途也就是跟我一样赶马车，离开这个地方，你可能就会有另外一种人生的道路，所以我听了他的话，我14岁离开了家乡一直到现在，我舅舅已经去世36年了，我有些想念他。

　　我另外一个舅舅是我第二个人生导师，我的舅舅是个木匠，脸上有点麻子，所以大家都叫他刘麻子，刘麻子的木工活在我们方圆40里做得最好，所以渐渐我们方圆40里就没有木匠，木匠就剩下刘麻子，所有的同行都觉着刘麻子毒，所有的顾客都觉着他的木匠活儿好，有一次我跟他进行一个炉边谈话，我说舅舅，所有同行说你毒，所有顾客说你好，你到底是毒呢？还是好呢？他说，人说你坏说你好并不重要，问题是怎么成为一个好的木匠，我说那你是怎么成为一个好木匠的呢？他说无非别人打一个柜子花一天，我花的是三天而已，但你只是花功夫你还不能成为一个好木匠，他说是因为我喜欢木工活，我喜欢刨子花发出的那种味道，如果你只是喜欢它还不行，他说我每当看到一棵树，比如讲是松树是柏树我就会想，如果这给一个闺女打一副嫁妆多么好，当我看到不成器的杨树的时候，我就会想，这只能做个小板凳了。这个舅舅告诉我，跟孔子一样的话，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要做你喜欢的事情。其实我最大的人生导师是我外祖母，我外祖母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方圆40里最大的明星，她的名气相当于斯特里普和安吉利娜茱莉，但她不是一个演员，她一辈子给地主当长工。我的外祖母一米五几的个头，我们家乡是在黄河旁边，黄河滩上的麦子三米路上，她每到一个东家去，割麦子的时候领头镰的，就是首席小提琴手一定是我外祖母。当她把麦子割到三米路尽头的时候，一米八几的大汉只能割到地的中间。所以有一次我跟我外祖母进行路边谈话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你割麦子比别人割的快。她说，其实我麦子割得并不比别人快，仅仅是因为我只要俯下身我就不直腰，你直第一次腰一定想直第二次和第二十次，在别人直腰的时候我割的速度稍微快一些。她告诉我怎么能把一个事情给做好，所以当我外祖母从一个东家转会到另外一个东家的时候，那是当地最大的一个新闻，就像明星转会一样的。

　　另外我还想举几个另外朋友的例子证明世界上是存在一句话顶一万句话的。第一个例子是潘金莲，潘金莲里面主要的人物有三个人，武松、潘金莲、西门庆，又加上一个武大郎，武松一辈子最壮烈的事业在他20岁的时候全都干完了，因为他打死过两只老虎，一只是真老虎，一只是母老虎。但是大家在品味潘金莲事件的时候，把目光全部聚焦到了潘金莲、武松、西门庆和武大郎身上，其实潘金莲事件的导火索是一个12岁的少年，他叫郓哥，他在县城是一个卖鸭梨的，他时常把鸭梨卖到西门庆的生药铺店，西门庆给他的费用比别的地方高，当西门大官人和潘金莲在王婆的茶餐厅约会的时候，他到生药铺找不到西门大官人，所以他就到王婆的茶餐厅找，他就被王婆裹了一掌，结果梨也滚了一地，他就把事情告诉了武大郎，导致武大郎被害。武松回来的时候，又是这个郓哥，把真相告诉了武松，所以他两句话害死了三条人命，潘金莲、西门庆、王婆，这样的话就是一句顶一万句的话。

　　我再说一个潘金莲，我初中的时候和小学的时候，最好的朋友叫爱国（音），我们俩总是一块背着书包上学又一块背着书包放学，我要上厕所的时候，爱国没有尿，他说我跟你去，他上厕所的时候，本来我也没尿，我也跟去，所以判定是不是好朋友，就是当你没尿的时候你也想跟朋友一块上厕所。后来，爱国结婚了，在老家的话，婚礼让我从北京去参加，我去参加了，找了个老婆长得非常漂亮，生了个女儿也很漂亮，这话说有一天爱国到北京来，我请爱国吃了三鲜锅巴，接着的话还要了一点烤鸭，当我想跟他叙旧，想说上厕所的时候，他说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我说啥事？他说我要杀人，我说杀谁呀？他说我老婆，她出轨了。我说，你要想杀人你早杀了，你就不会来找我了，另外我说捉到现行没有？他说没有！我说俗话说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只要没抓住，咱们就宁信其无不信其有。我说爱国你仔细想想，如果你把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因为别人的一点传言你把她休了，你还能不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他说找不到，结果爱国就回河南了，等我回老家的时候我找爱国，我说爱国现在跟老婆怎么样？他说我真告诉你，我差点成杀人犯，因为我抓到现行了，他们两个在街上亲密得坐在一起吃凉皮，吃着吃着一人还亲了另外人一口，他说这叫不叫现行？我说叫现行，他说我转身就去削甘蔗的地方偷了一把刀，想把他们杀死，这个时候来了一个电话，是学校打来的，他说你女儿发烧了，是我女儿的发烧使我想起了，如果我把他们杀了，那我也得被枪毙，那我女儿就没爸没妈了，他把我拉回到了现实，这样的破鞋我只有跟她离婚，爱国离婚了，五年前我回去的时候，爱国又跟我说，他说有件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说什么事情？说一个女的要出轨那个男的一定说过一句让她动心的话，接着跟着去开房，那这个动心的话到底是什么？我想了30年我没想出来，爱国没想出来，我说我来替你想，替他想我就开始写一句顶一万句。

　　当我们在生活中想不出一句话到底是什么的时候，文学可以替他来想，电影可以替他来想。当我用文学和电影，当然电影主要是导演，来想的时候，我发现跟生活完全不一样，生活中一个男的出轨，这叫绯闻，一个女的出轨就是过街老鼠，全国人民都在喊打，那么你到文学里细细分析这个女的，不是从绯闻的角度，而是从人性的角度，她的出轨含的因素太多了，一定是在一个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温度和湿度犯了一个不正确的错误。这个女的和生活中那个女的其实是两回事，所以文学和电影一定比生活更深入，更广阔，更人性，所以《一句顶一万句》这个电影上映之后，所有人最关心的是这个出轨的女人让人心疼，还有人说她是女性的《手机》版，或者《手机》的女性版。大家知道前些年我写过《手机》，《手机》揭露男人，而《一句顶一万句》替广大劳动妇女出了口气，大家只有到电影院里才能知道。才能知道一个出轨的女人为什么让人心疼，大家到电影院看了没有？看了的是好朋友，带着朋友又去看的就是朋友的战斗机。

　　好，谢谢大家。

　　主持人：谢谢你，谢谢刘先生。

　　刘震云：谢谢梁老师，好久不见。

　　主持人：好久不见，您别老叫我梁老师，您每次叫我梁老师我觉得这都是个讽刺。

　　刘震云：梁老师你把这事当真了。因为大家知道的话，就是“老师”这个词在我们河南就跟说师傅差不多。

　　主持人：是什么？

　　刘震云：比如讲吧，你在北京街头，然后一个大爷在修自行车，你上去肯定“师傅，帮我修修车。”

　　主持人：对。

　　刘震云：就是在我们河南的话，他换了一个称呼，你比如这是个杀猪的他也叫老师，“老师，我们家的猪到时候了。”

　　主持人：该来一刀了，刘老师。

　　刘震云：这就对了，我没当真。

　　主持人：我刚才在后头听，我一开始知道你今天这个题目《一句顶一万句》，我们原来最担心的是你会不会上来就只说一句话然后就完了，就这一句顶了一万句，你觉得一个作家会有这种想法吗，有时候一个作家梦想要写出一句话，这句话写出来就顶人家一万句，会这样子吗？

　　刘震云：因为世界上确实存在一句顶一万句的话，而且作为一个作者来讲，如果仅仅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我觉得他不会是一个特别好的作家，他一定在思考故事背后的道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故事和故事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在日常生活中不被我们认识到的那些道理。大家知道11月份，就是有人说是刘震云月，就跟坐月子似的，《一句顶一万句》这个电影正在上映，我估计大家离开这个剧场都会做朋友的战斗机，另外还请大家支持18号我们会上映冯小刚导演导的，也是根据我作品改编的《我不是潘金莲》，而且既要看《一句顶一万句》，也要看《我不是潘金莲》，而且把他们连着看比较一下。

　　主持人：对，就能发现故事跟故事之间的关联了，是这样子吗？

　　刘震云：对。

　　主持人：谢谢您，刘老师，谢谢谢谢。

　　刘震云：谢谢梁老师。

　　主持人：谢谢。

　　刘震云：由于昨天喝得有点大，今天没讲好，明年的这个星空演讲我们再见，谢谢！

　　主持人：谢谢，明年刘老师就想一句话了。（文/程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