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登：中国古代“帝王诗”之最②｜“最缠绵流丽”与“最高学历却不赋诗” ​

潘登：中国古代“帝王诗”之最②｜“最缠绵流丽”与“最高学历却不赋诗”

最缠绵流丽的帝王诗——

汉武帝《秋风辞》

汉武帝刘彻（前156－前87年），是西汉第七位皇帝，在位54年，加强集权，尊崇儒术，改革币制，打通西域，兴利开边，建立年号。

后人曾将汉武帝诗文整理为《汉武帝集》二卷（今佚），他因此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有文集的皇帝。清代严可均所辑《全汉文》第三、四卷收录其诗文共100篇。

汉武帝最著名的诗《秋风辞》云：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元鼎四年，时年47岁、在位27年的汉武帝出巡河东，正值秋风萧瑟之际，顿生感慨，写下了这首诗。先描写了秋天各种优美的景物，以及船行于汾河之上鼓乐齐鸣的喜悦与思念，最后感叹时间的流逝，生命的脆弱，给人们带来极大的冲击，增强了这首诗的感染力。这首题材常见的悲秋诗，婉转流畅、押韵工整，常被后人引用借鉴。即使放在历代佳作之林，也当之无愧。鲁迅先生评其“缠绵流丽，虽词人不能过也”。

诗中有“怀佳人兮不能忘”，佳人指谁？当然是其心中美人。

汉武帝的《李夫人歌》云：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史载，内廷音律侍奉李延年，一日为汉武帝歌唱新作《佳人曲》：“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武帝惊讶追问之，原来正是李之妹，美丽而擅歌舞，不幸沦落风尘，召而宠之，号为李夫人。李夫人生子之后得病，美貌不再，拒绝再见，病逝之后，武帝思念不已，便命方士设坛招魂，在帐帷里看到烛影摇晃，隐约见一身影翩然而至，却又徐徐离去，便凄然写下此歌。

后来汉武帝又写下《悼李夫人赋》，原文是：

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函荾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何灵魄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超兮西征，屑兮不见。寖淫敞怳，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乱曰：佳侠函光，陨朱荣兮。嫉妒闟茸，将安程兮。方时隆盛，年夭伤兮。弟子增欷，洿沫怅兮。悲愁於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虚应，亦云己兮。嫶妍太息，叹稚子兮。懰栗不言，倚所恃兮。仁者不誓，岂约亲兮？既往不来，申以信兮。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宫，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此赋一般读者觉得难懂、不感兴趣，但在中国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其一，它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悼亡赋，在辞赋题材方面具有开拓意义。今存汉武帝之前的悼亡文学，有《诗经》的《邶风·绿衣》和《唐风·葛生》，但皆以诗歌形式出现。而文学史上的第一篇悼亡赋，则非《李夫人赋》莫属。此赋之后，悼亡赋继作不断，使悼亡成了中国古代辞赋的一大重要题材。其二，它的艺术手法为后世悼亡文学提供了借鉴。以“桂枝落而销亡”比喻李夫人之死，这一手法为后世悼亡诗赋所因袭。以幻觉抒哀情，将心理幻境与眼前实景相结合的艺术手法，为后世悼亡诗赋所继承。乱辞一段写得颇亲切，也为后世悼亡之作所祖。其三，它是汉代抒情赋作的先导。它直抒作者感受的手法开启了汉代抒情赋作的先河。《李夫人赋》之后，虽代屈原立言的拟骚赋仍有继作，但抒情赋作至东汉已逐渐蔚为大观，特别是汉末魏晋的伤悼赋，基本上都是直抒胸臆的赋作。其四，它为魏晋人生命意识的普遍觉醒开了先河。汉武帝《李夫人赋》在沉痛伤悼李夫人的同时，体现出对生命易逝的思考。在这里，对功业的孜孜以求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对生命的思索与追问、对生命存在的珍视与爱恋。这种看似转向颓唐的文学风尚变化，实际上体现了西汉人个体生命意识的逐渐觉醒，为魏晋人生命意识的普遍觉醒开了先河，意义重大。明人王世贞对汉武帝这篇《李夫人赋》评价很高，认为其成就在“长卿（司马相如）下、子云（扬雄）上”（《艺苑卮言》）。

汉武帝英雄一世，佳丽众多，却能对李夫人如此深情缠绵，一而再、再而三地写诗赋抒怀，在帝王当中实在难得。

此外，汉武帝的《求茂材异等诏》集中体现了其文采和文治之高。原文：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才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

南朝梁人萧统将其收入《昭明文选》，清人又将其选入《古文观止》，可见其质量高、名气大。就文采而言，立意高远——以非常之举荐拔非常之才，言简意赅——4句4层意思、层层递进，生动形象——以比喻和对照说理，威逼利诱相结合——既有“令”“察吏民”之威，也有“为将相及使绝国者”之诱。就文治而言，这是汉武帝在位第四次下诏求贤，时年50岁、在位34年，仍能求贤若渴、不拘一格选人用人、善于驾驭人才，从而造就西汉盛世。

毛主席评论说：“高祖之后，史家誉为文景之治，其实，文、景二帝乃守旧之君，无能之辈，所谓萧规曹随，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倒是汉武帝雄才大略，开拓刘邦的业绩，晚年自知奢侈、黩武、方士之弊，下了罪己诏，不失为鼎盛之世。”

最高学历却不赋诗的帝王——

光武帝刘秀

光武帝刘秀（公元前6－公元57年），汉高祖刘邦的九世孙，东汉开国皇帝。王莽篡汉后民不聊生，各地爆发农民起义，刘秀聚众起兵，重新统一全国，休养生息，开创了“光武中兴”。

王莽时期，刘秀曾在太学读书（当时全国最高学府），因此其“学历”在皇帝中算是最高的。不过，刘秀没有写过什么诗词，在文学方面没有什么建树。严可均《全后汉文》辑有刘秀113篇诏令及文牍，并无真正出名的作品。

历史上真正留传的其著名诗文，只有一句话。《后汉书·皇后纪·光烈阴皇后》记载：“光武适新野，闻后美，心悦之。后至长安，见执金吾车骑甚盛，因叹曰：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此语虽不及刘邦、项羽见秦始皇之叹那么高大上，但同样真诚，并且能践诺守信，后来果然迎娶初恋阴丽华为妻，还废郭皇后及其子太子位，改立阴为皇后、阴子刘阳为太子，而阴皇后竟能善待郭皇后，让其安享余年，两子之间也不生嫌隙。刘秀与阴丽华的爱情故事千古传颂，刘秀的感叹也千古留传。

另外，清《古文观止》选取了《后汉书》中一段《光武帝临淄劳耿弇》作为范文：

车驾至临淄，自劳军，群臣大会。帝谓弇曰：“昔韩信破历下以开基；今将军攻祝阿以发迹。此皆齐之西界，功足相方。而韩信袭击已降，将军独拔勍敌，其功乃难于信也。又田横烹郦生，及田横降，高帝诏卫尉不听为仇；张步前亦杀伏隆，若步来归命，吾当诏大司徒释其怨。又事尤相类也。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公元29年冬，即位四年的东汉光武帝刘秀，派遣建威将军耿弇率领大军讨伐割据青州的军阀张步。耿弇指挥有方，胜利在望，光武帝亲临临淄，慰劳耿弇，盛赞其与韩信“功足相方”，而且“难于信也”。又把自己处理张步同高祖处理田横相比，宣布对敌政策，以鼓励张步认清形势，归降汉朝。光武帝这一举动，既鼓舞了士气，振奋了精神，又瓦解了敌军，有力地促使战争迅速解决。这篇百余字的谈话精辟短小，特色鲜明，恰当地运用史实和现实相联系，评人论事，阐明观点。

值得留意的是，在上述谈话中，结尾处的“有志者事竟成”这一说法是刘秀首创的。虽然刘秀不写诗，但由于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在讲话、批示中创造了大量成语和金句，丰富了汉语的词汇和内涵，以至于被后世称为“成语大王”。除了前述“有志者事竟成”外，还有乐此不彼、糟糠之妻、聚米成山、垂于竹帛、敝帚千金、得陇望蜀、差强人意、推心置腹、旗鼓相当等等，有网友初步统计至少34个成语源于光武帝刘秀。

如建武六年(公元30年)，征西将军冯异到京城朝拜刘秀，刘秀对众大臣说：“是吾起兵时主簿也，为吾披荆棘，定关中。”（范晔《后汉书·冯异传》）由此，便有了“披荆斩棘”这一成语。

还有“疾风知劲草”一语，出自范晔《后汉书·王霸传》。此语原为刘秀赞誉王霸之言。光武谓霸曰：“颍川从我者皆逝，而子独留努力，疾风知劲草。”后世遂用以比喻只有经过危难或战乱的严峻考验，才能识别出谁的意志坚强，谁是忠诚可靠者。李世民在《赐萧瑀》诗中引用“疾风知劲草”并加以延申，成为千古名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刘秀的名气在古代帝王中不算显赫，但深入研究刘秀历史的人往往对其评价很高。如司马光《资治通鉴》评价“光武……乃能敦尚经术，宾延儒雅，开广学校，修明礼乐。武功既成，文德亦洽……自三代既亡，风化之美，未有若东汉之盛者也。”

当代国学大师南怀瑾也有评价云：“在中国两千年左右的历史上，比较值得称道，能够做到齐家治国的榜样，大概算来，只有东汉中兴之主的光武帝刘秀一人。”

毛主席对中国历史上的皇帝多有批评，却在点评《东观汉记》时评价刘秀是“历史上最会用人、最有学问、最会打仗的皇帝”，这几乎是毛主席对中国历代帝王的最高评价了。

      (作者:  潘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