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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排江河

来源:中国时代文化网 作者: 春序  发布时间:2024-03-26 16:33

放排江河

文/春序

曾看过这样一幕蔚为壮观的放排画面:排帮头棹是七十四岁的老把式,配乐是豪情万丈的歌曲《向天再借五百年》,画面中远山青绿,江面上流动着几架木排。近处一架木排转弯正流向下游,湍急的江水泛着白浪,一浪堆一浪向镜头前奔涌,汹涌的水流预示着前方将面临急弯、险滩,此时木排急速转出优美的弧线。老头棹紧握桨掌着排头方向,桨急速地摇动着;二棹站在老头棹身后,排头此时正向左转弯,他双手把着头排尾部翘起的大木杠向右压着,调整头排的行驶方向,可以看出他与老头棹的配合非常默契;尾棹也没闲着,他在木排尾部时刻关注着行进方向。江水越来越急,老头棹目光坚定,前瞻后顾地双手摇动着桨引着一节节木排向前转弯。

我将视频分享给父亲,父亲看后说:“你只是看到了精彩的一面,水上饭可是个苦差事,脑袋拴在裤头上,稍有闪失就把命丢了。”我问:“你放过木排吗?”父亲看着视频里的画面,往事被一帧帧翻开。

放排江河(图1)

村边的大河叫太平江,乡民却都叫它大河,大河汇集了从九连山下来各村各寨的小河,河面越往下游越大越深,越走越远。河上一座古桥叫太平桥,杨村、夹湖一带古称太平堡,太平桥、太平江也因此得名。有河流的地方就有村庄,有村庄的地方就有桥梁,有桥梁的地方就有河道,这些河道曾经是乡民通向外面世界的财富之路。遥想当年的太平江,曾经是何等繁忙景象。

一排排木排顺河而下,江河迢迢,水流湍急,河床弯曲,暗礁密布。过夹湖迳、盘石渡头到桃江,过赣江十八滩,到长江。经多少艰难险阻,历多少不为人知的悲壮事,山里的木材才能借水运到外面的世界。现在龙南的一座座古围屋,大部分是当时主人通过放排运木材到江苏南京一带做生意,回乡建起的高围大屋。

太平堡原始森林广袤,可谓群山叠嶂、林海莽莽。老早以前,山里仅有一条石板路出山。山路由杨村至夹湖至程龙秀才排,由于山路崎岖窄小仅适合乡民步行,山中珍木要想出山,唯有靠水路运输,于是衍生出一种副业——“洗夯橦”(客家话:水运木头、放木排之意)。农闲时节,村里的青壮年就去“洗夯橦”“倒夯橦”、砍木头。

老家夹湖圩背,原是个乡镇圩场。一到圩日,这里就人声鼎沸,各种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卖甘蔗的、卖盎瓮的、卖谷箩垫笪的,卖鸡鸭头牲的、卖酒饼、卖咸鱼榄角的。圩背是个圩场,也曾是个渡口,这里是村里的小河与大河交汇的水口。发洪水时,大河的水流急,刚好阻挡小河水的流速,水口就出现了一个稳水湾。这恰恰成了一个很好的扎木排、停放木排的渡口。年少时的父亲常和伙伴们端碗饭,坐在渡口的木堆上,一边吃着饭,一边看大人扎木排。看从太平桥上游放木排下来的人上岸歇脚,听他们讲外面的奇闻怪事。放排人在木排上会随身带一些干粮、干菜,还有一个炆鼎,到沿河渡口圩场停靠。他们有时也上岸到胖墩叔的猪肉铺买上一提肉,在岸边石滩上生起柴火,架上炆鼎炆肉吃;有时就直接到河里抓鱼,放入炆鼎一炆,一锅鲜鱼就好了。那叫一个香。放排人天南地北什么都聊,但讲话也有禁忌,都避开“翻”这个字,吃饭,鱼吃完了半边不能说“翻”过来吃,要说“游”过来。放木棑是个危险的工作,出门在外的放排人都图个吉利。


放排江河(图2)

那时,父亲和伙伴们还不知人间疾苦,觉得放排人就像仗剑天涯的侠客,个个讲义气,身强力壮,水性好,站在木排上就有乘风破浪的豪气。河边长大的男孩哪个不会游泳,就会被笑话为“旱鸭子”。他们也学着大人的样,上杨岭砍柴,将木柴背到河边,用一种叫蒳藤的藤条把木柴扎成简易的木排,几人站在木排上“乘风破浪”,多喝几口河水,多翻几次木排,就长了经验,撑着木排回到村边的渡口,再把木柴背回家,省不少力。这就是父亲这位少年放排郎的最初养成记。

大规模扎木排、放木排可不是儿戏,那是个技术活,需要多人合作,于是就有了木排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是大自然的馈赠,也是客家乡民的生存之道。乡里有“七竹八木”的说法,农历七月乡民进山砍来长长的毛竹,破得篾青,编成长长的篾缆,大捆大捆放入石灰水中淹沤,防腐防虫。制好的篾缆承重力强、坚韧耐用,好几年都不腐。篾缆是扎木排的主要捆绑工具,需提前备好。八月以后进山砍木,此时的木头风干不易虫蛀。木头从山上运到河边,按木材商定的规格锯成合格的长度,便于量木方,堆架好晒干,晒干的木材易漂浮,更便于水上运输。

等来年春汛,河边渡口的老松树下,老庆头站在那看着河水慢慢涨起来,他双手捧起一捧河水观察水色,再看看天象,心里万般滋味。喜的是可以带排工兄弟们挣点养家糊口的口粮,担忧的是看这水色、天象就知洪水来势不小。放排十分凶险,为了这碎银几两,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排工为此葬身江河,老庆头最清楚只有挣到辛苦钱,大家都安全回乡,他才能松肩。老庆头,梅子坪人,姓赖,我老太毑婆(外公的母亲)娘家族人。老庆头是个老排头,木排帮里提到他,都带几分敬意。据说,老庆头还是个后生仔时就跟着师傅放木排。河边生,河边长的他,水性好、胆子大。有一年,放木排途中过险滩,遇到疾风骤雨,木排撞上暗石,他和师傅及几个排工都落入水中。老庆头仗着水性好,奋力救起师傅和一个排工。但最终没有敌过汹涌的河水,他和另几个排工消失在河水里,乡民几经搜寻无果,都以为他们再也回不来了。没承想几年后,老庆头又回来了,只是另几个排工再也没有消息。老庆头回来讲述:那次被水冲到下游,也不知道昏迷了多少天,醒来后就在另一帮木排上。那个老排头见他能干就收了他做徒弟后来他跟着木排过赣江十八滩,到长江,经过九死一生,见过大江大河,长了见识。乡民都说老庆头是河神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庆头是个讲义气的人,身上有一股越挫越勇的劲,排工们都愿意跟着他。后来他组建了自己的放排帮,自己当木材收购商,带动一帮排工挣了钱回老家盖屋。多年后,老庆头老了,他把排桨交给徒弟道:“常年在河上走的人,要懂得敬畏大自然、敬畏天地鬼神。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你都要知道人家禁忌的东西是不能碰的,去到别人的地盘更要入乡随俗。在放排帮,一个排头,除了要有过硬的扎排、放排经验。还要对沿河周边的山势、风口、水势、气象、风土人情,甚至水鸟鱼虾了如指掌。”

又是一年涨水季,排工们开始忙碌起来。事先备好的篾缆要拿出来扎木排,把木材拖入稳水湾,根据不同规格大小一组组排好,头归头,尾归尾,用一条杉木横杠住宽度,再用篾缆把木排与杉木横杠绑固。扎好了木排,选个吉日,祭河神。由经验老到的排头率排工们上排,一声“哦喂”,木排流动起来。“赶羊啰!”在放排帮“洗夯㮔”还有另一个行话叫“赶羊”,赶羊的工具叫夯橦钩,行进中的木排,难免有木排被岸边植物的藤枝网住,停滞不前。这时排工就用夯橦钩把它钩拉出来。这样子放小木排的形式很像“赶羊”,因此帮里人顺口就说“赶羊”,木排顺河而下,过牛坑,过三门,至夹湖迳,木排到盘石渡头停靠整装,再将一条条小木排用篾缆扎成更大更长的木排前往桃江,运至龙南县城水西坝再次整装扎缆,再到更远的地方。江河成就了一帮像老庆头这样踏实肯干的放排人。

放排江河(图3)

县城金钩赖屋,夹湖梅子坪赖氏一族,祖业都是放木排做木材商,是最早到县城建祠堂落居的一族人。一个家族除了在深山老家有祠堂有家宅,在县城还能建祠堂、立屋场和店铺,那需要怎样的声望、人脉、财力和物力,可想而知。

像梅子坪赖氏一族靠放木排做木材商成为望族的,那是少数中的少数。更多的人是通过水道养家糊口。父亲讲老家屋角至今还放着一根夯橦钩,它记录着几辈人放排江河的艰苦岁月。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山里开始修公路(就是现行的这条沿河公路),白马庙建林场,公路过箭竹坪、虎头寨、冬瓜坑,河边渡口设立林管站。来自各地的知青下放到林场,那时就开始用双轮车拉木头。冬瓜坑还引进了森林小火车、卡车将木材运出山。随着公路的开通,那时木材就慢慢由水运改为陆运。

后来,国家实行封山育林政策,恢复高考,许多知青返城,仅有少数的安家在山村里,他们有的留在林站当管理员,有的在学校当教员。父亲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到县城参加工作。那时,在县城水西坝依然还能看到排工们在扎木排。再后来,河流上建起了水电站,放排帮的身影就成了一帧怀旧的影像。

如今人们已很难想象放排帮的号子声在江浪里翻滚的艰辛。有这样一首山歌唱着:“有女莫嫁放排郎,放排郎子冇风光,食了几多黄泥水,歇了几多硬板床。有女要嫁放排郎,放排郎子有风光,食了几多鱼和肉,走了几多好地方……”

那天,我和父亲从县城开车回老家,车至盘石渡头。渡头至今还是个重要的林木检查站,所有出山的木头,都要经过这里检验方可放行。车子左转进入乡道,道两旁立着清一色的高大景观树。车子前行,一座水电站把大河拥抱入怀,河水囤积,碧绿得深不可测。坝下水瀑飞涌,两岸山坡上种着一溜一溜的脐橙树,树上挂满了金黄色的果子,这是橙农的钱袋子。水电站拦断了水道,河流从此以另一种方式惠民。

沿河的公路上,车窗外与我们相依而行的就是太平江,车至夹湖迳,满目青绿。水电站拦断的河水在这里就成了湖,树荫下停放着一辆辆小轿车,岸边竖起的遮阳伞下都是钓鱼人。路边立起的一个个景观巨石上都刻着“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类的诗句。

前方,一个拍摄纪录片的团队,正在设计一个渔民穿着蓑衣划着木排,搅动着一江晨雾的镜头。

 

春序:本名赖丽芳,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发表于文学刊物及报纸副刊;美术作品多次入选省、市级大型展览并获奖。出版散文集《夹湖谣》,入选赣州市“客家摇篮·文艺精品奖”文艺精品创作专项资金资助项目。

 

责任编辑:Cultural 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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